冼保康说:“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可能他们觉得我做的是很大的事。我就在自己的天地里,做出满意的琴就好了。”每次做琴前,冼保康都要做好充足准备,木材的选择,油漆的配比……要做出一把满意的琴,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疏忽大意。
冼保康 64岁,广东省三水县人,1958年随家人迁至石家庄。1岁时因药物注射过量导致双耳永久中毒神经性耳聋。14岁开始尝试制作小提琴,1998年11月,在美国提琴协会举办的国际提琴制作大赛中,荣获小提琴音色优异奖。
文 摄影_本刊记者 王雨萌
1998年11月美国提琴协会举办的国际提琴制作大赛(简称VSA)的结果公布之后,大家都为获奖人数极少而大呼意外,作为世界上最权威的提琴制作大赛,评审们的评判标准比以往更高,多位欧美的著名制琴家这次都名落孙山。
获颁“小提琴音色优异奖”的三人名单以英文字母先后排列。Guangyue Chen 、Jeffrey Robinson、Baokang Xian. 第一位是华人制琴家陈光乐,居住在美国休斯敦,第二位显然不是华人的名字,第三位Baokang Xian看名字像是中国人,然而美国华人圈的弦乐爱好者对他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石家庄市河北医科大学附属第四医院的放射科内,冼保康还在三班倒地忙碌着,一段时间后,去美国的朋友偶然知道了获奖消息才告知他。数月之后,冼保康寄出一封信给美国环球弦乐爱好者协会,介绍个人情况。
王菱缦,冼保康的母亲,著名小提琴家马思聪的学生。
为母亲做一把最好的琴
1955年,冼保康出生在一个“幸福的知识分子家庭”。母亲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是著名小提琴家马思聪的学生,父亲考进河北医学院(现在的河北医科大学),后又留学日本。精通英语、日语,会画画,也拉小提琴。然而,冼保康还没来得及感受优越的家族基因,就失聪了。
一岁多的冼保康得了麻疹,连续高烧不退,因为链霉素过量注射,导致双耳永久耳聋。一天,姑父使劲儿在敲击烟囱,一旁的冼保康只顾着自己玩,没有一点儿反应。“坏了,怕是聋了”, 父母这才带着他到北京儿童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双耳听力显著下降,高音区损失很多,只保留了部分中音区和低音区。那时候没有半导体助听器,为了学说话,只能看口型、打手势,将手放在母亲的嘴边感受说话时气流的大小,用尽各种方法,效果甚微。
冼保康的童年记忆里,经常在家中看到父母的小提琴合奏,微光悠悠、琴声徐徐,他听不见,就在一旁玩自己的,但小提琴和他之间的连接,很早就开始了。1964年,9岁的冼保康终于拥有了助听器,是父亲从日本友人那里买的。他开始慢慢地学习说话,有声世界的大门再次向他打开。
然而,阴暗和光明可以同时在一个人身上交替。1966年“文革”开始,冼保康的家庭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日本特务”“反动学术权威”“反动资本家子女”的帽子扣在了父母头上,家里东西被查抄殆尽。其中,母亲的一把小提琴的遗失成了冼保康和母亲之间相互牵连的心结。
那是一把名贵的意大利小提琴,有着300多年的历史,是当年姥爷用4块半金砖换来的,也是母亲最爱的一把琴。1969年,母亲平反之后,那把琴没有找回来。冼保康感受到母亲的情绪变化,话少了,家里也很少再听到小提琴的声音。冼保康想让母亲高兴,因为听不见,他的动手能力、观察力、感受力更加突出,他喜欢自己动手做东西,开始摸索着制作小提琴,还暗暗发誓:要做出一把和母亲丢失的琴一模一样的琴。
冼保康一直坚持向好的小提琴学习,通过一次次的拆解、测量、组装,做好详细的笔记。从开始做琴到现在,他已经记了三本笔记。
阳光照进琴行
1973年,高中生冼保康一边上学,一边做琴,看着儿子的热忱,父亲也不忍心阻止,为他联系了北京的制琴老师。正式拜师以后,冼保康完成了独立制作的第一把小提琴。他兴奋地拿给母亲,“我做得怎么样?”“挺好的,不错。”“和您那把琴比呢?”母亲用两手之间的距离比划着表示两把琴的差距,“哈哈哈,那都不是百分之一,可能更多,但第一把已经很不容易了。”
高中毕业后,冼保康花了三年时间在家里做琴、练手,工艺越来越熟练。父母希望他有份稳定的工作谋生,前前后后为他找了三份工作,直到1998年,彼时的冼保康已经在河北医科大学附属第四医院的放射科内干了15年。哪怕是三班倒的繁忙,他依然抽出时间做琴,参赛,从1986年开始,他的小提琴被送往法国、意大利、美国参加比赛,他要自己的琴接受最权威的评审的认可。
终于,1998年的“VSA”比赛给了他一剂强心针。获奖之后,他决定彻底辞职,自己开琴行。在别人看来好像是疯狂的决定,在他这里很自然。从小父母的合奏就是记忆里美好的画面,11岁那年,“文革”将他们一家人踩在脚下,14岁暗下决心对母亲的誓言还留着小小的遗憾,日后自己钻研摸索的无数把琴连带着所有和小提琴有关的记忆引领他向前。
以此作为出发点,冼保康开始汲取一切可以获得的制琴知识。他研究每一把经自己手的优秀的小提琴,一有机会,他就会扑上去,拆解、做笔记、每一个部位的数据、每一把琴漆面颜色的深浅,都一一琢磨。在制琴的世界里,他有了对自我价值实现的渴望。
1999年,冼氏提琴行正式开始营业,它也是石家庄这条日后逐渐成形的乐器一条街上最早建立的提琴行。
意大利北部城市克雷莫纳被称作“小提琴故乡”,以制造全球最好的小提琴而闻名。冼保康像孩子一样,臣服于意大利老旧的琴行和阳光充足的街道。冼保康的琴行里挂着一幅画,一个院子里,挂着几把琴,在晒太阳。从意大利回来后,他便着手将琴行的设计仿照意大利琴行。
踏进冼氏制琴行,瞬间和嘈杂的外部街道隔离,30平方米左右的琴行分成前后两部分,前面像一个有序排列的小提琴展厅,高高悬起的小提琴是唯一的主角,角落里一台留声机和制琴的资料书籍、黑胶唱片陈列在一起。往后走是更小的工作间,墙上是木板构成的工具陈列墙,嵌着不同种类的工具,乱中有序。右边是制琴的工作台,精巧的布置,充满情调。
来到这里的顾客大多来修琴,他们拎着自己的提琴进来,边拿琴边说着问题,冼保康专注地盯着对方,既表示尊重,更为观察口型。有时候会判断失误,答非所问,但关于小提琴的一切,他都乐于一遍遍地分享,哪怕前后脚来修琴的是同样问题,他也会把刚说完的内容再重复一遍,不落下任何一个小细节。
每一把小提琴都是他眼里的孩子,顾客拿琴的姿势不对,他立马指出,兴至之时,拿出自己的琴拉一曲,左耳的助听器仿佛隐匿一般。
冼保康认为:小提琴的工艺一定要好,工艺好,声音才会好。一把纯手工小提琴的完成需要制作师对100多个零部件进行组合。提琴制作师要懂音乐、会画画、精通木工手艺等各项技能,更要有高水平的审美修养。
正统、古典、严谨、工整
“正统、古典、严谨、工整,线条清晰,且不能显出刻板的匠气,要有游刃有余的灵气”。工作间内,冼保康贴着一张自己手写的座右铭。“我参加比赛,也是希望世界上更多人了解到中国也有能做好小提琴的人。”
冼保康1998年参赛的那把琴曾被人出大价钱收购,他没有同意。VSA的比赛上,一切都是匿名进行的,包括小提琴的标签也要用牛皮纸盖住,同一位演奏家用不同的琴演奏同一乐曲,评委从工艺和音质两方面打分,依次选出金、银、铜奖和工艺优异奖、音色优异奖。知道他有听力问题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活?”
父亲曾经买回一把法国琴,上面写着1798年,和母亲那把意大利琴一样,有着300多年的历史,“文革”后,它被留下来,冼保康珍藏至今。“我打开过它两次,法国琴有法国琴的风格,我天天看它,感受它。”每一个部位的数据,冼保康都做了详细的笔记,看得多了,它就像是第一个老师,第一个老师影响着他日后的制琴水准。冼保康从开始就见过“高楼”。
小提琴是西洋乐器,声音的风格、走向很容易偏离。一把小提琴的完成除了外形轮廓的工艺之外,在组装好100多个零部件后,音准的调节非常重要。因为听力问题,冼保康在音准方面走了很多弯路。气候的变化、琴弦的选择,这些都是定音色时需要考虑的因素,为了判断自己的听力是否准确,他结识了很多拉小提琴的人,“我会自己把做的琴按照音质排排队,再让专业的小提琴手拉完也排一排,如果他们的顺序和我一样,就说明我的判断是准确的。”为了确保自己制作的小提琴音色纯正、音准精确,冼保康依靠外援40年之久。
木料的选择,油漆的配方,制琴工具的精密度,跳脱出模仿后,冼保康有了自己的突破,他用手能区分出两块木料的重量1两的差距,用得不顺手的工具,他就自己研发改造,钻研意大利琴油漆的配方,慢慢摸索出一点门路。冼保康称做琴也要讲天时地利人和,每次做琴前,他都要做好充足准备,待彻底静下心,选择阳光充足的一天动工。此时,意大利克雷莫纳的阳光好像照进了他的工作间,冼保康的目标,一直都是获得VSA的金奖,做最好的小提琴,从未动摇。
父亲喜欢贝多芬D大调,母亲喜欢柴可夫斯基D大调,冼保康常用留声机放这两首曲子,一些高音他是听不到的。从小提琴高把位的第五把位开始,之后的音,他都听不到。但他看过、研究过一把琴100多个零部件的构造、磨合、变化,他见过发出绝佳声音的好琴。在他心里,早就做出了一把琴,和母亲的那把意大利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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