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水彩、油画……王浩然都有涉猎,但素描最佳。
王浩然 16岁,北京人,患有孤独症。擅长建筑素描。2016年到2018年连续三年获得“全国残障少年儿童艺术大赛”绘画少年组一等奖。
文 摄影_《三月风》记者 白 帆
妈妈梁静说,王浩然小时候把家里的墙画得“见不得人”,火车、汽车、吊车……各种各样的车,连房顶都不放过,踩着沙发背也要把蜡笔凑上去。画了还不算完,还把纸上画好的火车剪下来,剪完了再画,往复循环。十年前,家门口商场有一个直上直下的观光电梯,回到家浩然也能一模一样地画出来。
起初,浩然的绘画才能并未被父母认真对待,然而培智学校的老师一直和他们反映:哎,孩子绘画有天分,适当培养一下?不仅老师这么想,同学家长也发现了,后来把北京金羽翼残障儿童艺术康复服务中心有关孤独症儿童绘画培训的信息,介绍给了浩然爸妈。父母半信半疑地把孩子送了过去,没想到浩然成了金羽翼近些年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家庭被逼到十字路口
房檐上的瓦片密密麻麻,犹如鱼背上的鳞片,似乎有上千片。浩然手中的铅笔一刻也不停留,在画纸上留下一道道弧线,既不需要涂改,也没有丝毫的停顿,却也将近大远小的透视表现得一览无余。“浩然,看看我。”我把相机举到他面前,他抬头笑了笑,立刻又把头低下去,手里依旧不停,似乎我把他打搅了。
在浩然的家里,梁静说画已经不多了,大多都放在学校。饶是如此,翻来翻去也有几十张油画和素描作品,摆在一起也是蔚为壮观的。这些画作换来的是大书柜里一厚沓子的奖状,除了一等奖和特等奖,竟没有第三个选项。
妈妈梁静指着一幅肖像画,责问他:“老师求你画的肖像,你怎么还不完成?”画中两名肩部以上的短发女性,眉目神情仍处于“半成品”,浩然很耿直,“不想给她们画了。”在浩然心里,绘画是表达而不是差事,是没有杂质的全情投入。
王浩然在不到3岁的时候,被确认为孤独症。八个月大时,王浩然学会了喊“爸爸”,这让一家人欣喜的同时,也蒙蔽了一些事实。尽管到一岁时仍说不出完整的话,家里人仍认为这不过是“贵人语迟”。浩然和其他小朋友的不一样,表现在“出门就跑”“喊也喊不住”“不和人对视”,但家人没当回事,就当是孩子天性顽皮——在十多年前,“孤独症”三个字就好像天上的星星,就算听说也像隔着十万八千里。
但孩子迟迟不说话毕竟是不对的。浩然两岁零七个月时,在儿童医院的走廊里,一家人拿着他的孤独症确诊结果一头雾水,却还怀有一丝坦然,“我觉得孤独症和心理疾病一样,找医生开导开导就能好了。”浩然的情况直接影响了父亲转行的决定,从安稳的公司中出走,“在原来单位工资只有1000多块钱,浩然一个月的康复费就得3000块。”梁静记得是在2007年,孩子父亲成为一名个体出租车司机,起早贪黑就为了多赚一点。
“爸爸当时一直不答应孩子上培智学校,觉得自己孩子聪明,进去就更傻了。”爸爸承受压力的能力差一些,说孩子的事情就会哭出来。尽管如此,夫妻俩商量好,赚钱的活爸爸来做,妈妈在家照料浩然,学校的事情以后再说。
而后的一场变故,将这个家庭推向了另一个方向。2009年,浩然6岁了。本就有高血压的父亲,在一次出车送走客人之后突患脑出血,自己拨打了120,被救护车直接从出租车里拉到了医院,而后不治身亡。“他停下车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头疼,问我能不能帮他开下车。”梁静说她在电话里拒绝了,“我的驾照过期了,怕被交警查到。”这也成了她最后悔的一件事。
浩然父亲走后,家里的重担一下子转移到梁静身上,她也不得不重新走向职场,无论为孩子治疗,还是家庭的长期维持,赚钱都是第一要紧的事情。浩然也在培智学校入了学,幸亏孩子的大姑挺身而出,将浩然接走照料,浩然在姑姑家一住就是七八年。
浩然绘制的江南水乡,灵感来自于和母亲的一次旅行。
左手乐器,右手绘画
在家人的呵护下,浩然在艺术上的才华没有被埋没,绘画是他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最好手段。
浩然今年16岁了,绘画对象随着他年纪的增长,也在产生着不同的衍变。从早年的汽车、地铁,到现在最爱画的建筑物和机场。勾勒江南水乡的青砖或是欧洲教堂的石雕,对浩然来说都不是难事,一幅繁复的景物素描一个星期就可以完成了。只要有笔有纸,屋外就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画建筑考验耐心,画机场又呈现出细节之美。他画的不是人们平行视角中的机场,而是从空中俯瞰、犹如航拍扫描过的机场素描画:跑道、塔楼、飞机……纸的长度不够了,浩然就用胶带再接上,直至将机场画全。
浩然画中的机场,是北京军用西郊机场。他在iPad上照着地图软件呈现的实景航拍图,画了整整一大本。长时间的勾描,让他有了实际探索的冲动。“有一次我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他说在大姑家。”梁静发现不对劲,电话里都是外边的声音,“你别说谎,到底去哪了?”原来,浩然正在用手机导航,打算骑车到15公里外的机场,一个小时了刚走到北宫门,最后老实听话地先回家了。
后来梁静听说有个地方可以远看西郊机场,就带着浩然多次去爬北京西北边的百望山,在山顶上浩然用望远镜面朝南方,将将够到机场的边缘,运气好的时候能看到几架飞机起落,这才满足了心愿。
浩然喜欢对着某一样景物或者图片再创作,或者说更擅长“复刻”原作。有一次,梁静带着浩然去江南水乡旅游,在一步一景的美色中,浩然用水彩描绘出一幅街景,但他最后还是在画好的墙面上,加上了一个真实存在的白色监控摄像头。前些年,北京市举办的一次残疾人绘画艺术大赛,王浩然的工笔画《鸟语花香》拿到了全场最高奖项——特等奖。回来后,浩然一个劲问妈妈:“什么是特等奖?”“就是说你是最棒的!”“哦。”浩然对获奖无感,享受的是绘画的过程。妈妈说这些年靠着拿奖,浩然挣回来不少“回头钱”。
而那些自己觉得不过关的画,浩然除了撕掉,就是烧了。一次他趁着梁静上班,带着一堆不满意的作品,在小区的车棚旁边生火,直到保安把他轰走。“妈妈说了,不能在外边烧东西。记住了吗?”每当妈妈说起这段,浩然就会自言自语地将之前妈妈训他的话重复一遍,医生说这就是孤独症孩子的刻板行为之一。画画时也爱小声念叨,“公共场所不能胡说八道”,这也来自于梁静的口头禅。采访中,浩然不小心喝了记者的水,梁静用提了八度的声音说他:你怎么喝了哥哥的水?“没家教”,浩然赶忙自己说自己,把梁静一下逗乐了。
王浩然笔下的教堂,布局复杂,线条却清晰有章。
大孩子的新期望
而浩然的成长,还体现在艺术之外。他的交流能力强,遇到生人不害怕,甚至学会了做饭。“每次到了饭点,浩然就自己去焖米饭,我就故意问他,‘今天谁做饭啊?’‘我做吧!’”梁静很自豪,“他最爱吃奥尔良口味的酱汁,做什么都放进一点。味道还行!”有时候梁静发现他又端出一盘新菜,“是在抖音上学的”,甚至还会指导妈妈“该放什么料”。所以梁静也不限制他用手机,他在上面也可以和朋友微信聊天。
“手机是他的命,爱发朋友圈,还不让我看。”浩然知道可以在“微信运动”和好友排名之后,还学会了用手摇几下涨涨步数。一次半夜梁静醒来上卫生间,经过浩然房间,看到他迷迷糊糊地还举着手机晃来晃去。后来有其他家长跟梁静“汇报”,“你家孩子半夜都去哪了?每天醒来我看都走了几千步了!”浩然的这些小秘密,成了母子间有趣的话题。
如今,浩然已经是一个身高一米八五的男子汉了,在金羽翼的帮助下,他即将迎来第一次上班,正式入职一家保险经纪公司,为公司绘制海报等形象宣传内容,虽然挣钱不多,但浩然已经期待了很久,每天都在盼着能去公司画画。
采访那天很热,吃过午饭,浩然就倒在了床上,梁静喊了他一句,立马爬起来,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只手还把压过的床单扽平。实在无聊,他就拿出小号,打开窗户冲着外边吹一阵,这时候,梁静就喜欢坐在他身后的床边,一边望着他,一边笑着。
关于中国残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