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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_山西省大同市委办公厅调研员 李生明
母亲是伟大的,在于她在无声中对我的无限信任和期望,她认为我能……——题记
我是一个肢体残疾人,是父母养护不当将我致残的。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顾在田地里劳动,母亲顾喂猪喂鸡忙活家务活儿,把我拴在窗档上,我哭着想下地找母亲,便在炕席上来回爬擦,一根苇席刺擦进左膝盖皮肤里没有引起及时发现,就是整天哭。待父母找到了原因,可是村里又没有医生,去公社医院看病,还得向生产队请假,只好拖着,直到左膝盖日渐发炎肿大如水桶般粗,才由父亲爬沟上梁将我背到10里外的公社医院求医。好心的医生为了保住我的腿,采取保守疗法,开刀引流,放出半脸盆脓水,然后敷药慢慢愈合,而愈合后的膝关节却严重变形,不能自如屈伸。50多年来,尤其是到了深秋、寒冬、早春和阴雨天,或进入开空调的房间或车内,就疼痛不已,真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特别是近年来,步走10分钟得缓三缓,常常半夜痛醒。但是我不恨父母,尤其不恨含辛茹苦的母亲,反而愈来愈怀念母亲。
如今,母亲已经走了整整28年了。我对母亲的深深怀念,不光是人间最纯真自然因素的母子情分,而更是母亲一贯的含辛茹苦与我高中毕业回村后,在非常艰苦的劳动和生活环境中坚持刻苦自学5年,终于荣幸地实现了“鲤鱼跳龙门”这一段人生经历紧紧连在一起的特殊原因。
母亲对我的教育从来是无声的,也许是限于文盲的原因吧,她好像从未教我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她所能做到的,只是默默地同我一道承受着生活的重压,承受着世道的不公带给我们共同的心灵的打击。
农村的人盼望孩子有出息,往往是以能否走出世代居住、劳作的土地,远走高飞去做事、挣钱。父亲当长工出身,因为受苦好,当过劳模,并被发展为党员,但从未掌过一点点权,同宗族人欺负他,他也从不做声。我是老生子,彻小就记得父亲被“嘎巴”“嘎巴”作响的腿折磨得“哎呀”“哎呀”直叫唤,也把我从睡梦中一次次鸹醒。当时,我家只有父亲一人没明没夜地劳动,左扣右除,一年到头,只能拿到几十块钱,这算是好年景。母亲因大哥参加抗美援朝回来在大同矿务局六矿1960年“五九事故”中意外殉难的打击,常年重病缠身。我在没有任何后门的情况下,仅凭高中毕业时学校的推荐,在回村4个月的时候,被公社一个电话召去当了代课教师。然而不到4个月,我却又被村里硬要了回来,原因是家中缺劳力,个人挣的每天8角、每月24元工资,未交生产队“投资”。其实,这不成其为理由,这样的土政策,仅仅为我一家一人而定,也是对父亲一辈子以老为实、不懂得请一请村干部、也不给村干部送礼的无言的报复。村里人就是这样,穷狠恨,一旦掌权,一个家族内也翻脸不认人,他把所管辖的人都当成奴隶,撵到地里干活去,他却借接待上边的人,花天酒地,作威作福,甚至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除掉刘青山、张子善后,又经过几次整党,仍然没有根本解决执政队伍惰性不断露头、掌权者违法乱纪的问题。我们这一代人是在政治运动的洪水中泡大的,当时就朦朦胧胧对此问题有所感性认识。
要我回村的消息其实早就传到母亲耳朵里。我在后来的几个星期天就不敢回村,村部干一见我就催促“投资”(给大队交工资)。这一天傍晚,我携带着四个月前带走的行李,从山下的外村跋涉回村,推开院门,母亲听见门响,病恹恹地迈着小脚迎了出来,就一切都明白了,母子俩谁也没说一句话,我把行李地放进堂屋,就和母亲坐在渐渐昏暗的院子里,没有言语对答,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眼泪。我们只是默默地等着年迈的父亲收工回来,一同吃晚饭。屋里没有点灯,几只似乎善解人意的鸡也没有上架,在我们的面前呆呆地站着,也不见在地上啄一下……
第二天,父亲早就出工走了,我呆坐在炕上,似乎还沉浸在昨日的悲痛无助中,生产队长大步流星地进了门,把一条放羊鞭顺手扔在当炕:“你今天和二大头放羊去吧”。他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我是他队里的劳力,当然要派活儿干。队长走后,我的情感在剧烈地动荡着,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咀嚼着这集中袭来的一切,空气似乎也凝滞了。还是母亲清醒,过了好大一阵,她点头示意我拿起鞭子,慢慢地说:“去吧”。就这样,我昨日刚放下体面的教鞭,今天就拿起了似乎对“解析几何”、“连锁反应”等知识不太恭敬的放羊鞭,也拿起了母亲在无言的沉默中给我的巨大力量,拿起了横下一条心、从头开始生活的勇气,拿起在“一天两送饭,早起捎昏拼命干”的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和修水库的的自强精神。只是在上工前、收工后甚至在上工路上的间隙,见缝插针、点点滴滴地暗里学习,以巩固公社农中一年初中、二年高中的简单知识,并借了一些别人不用的“文革”前的初中旧课本自学。劳动改造人,苦难塑造人,我渐渐从一个当初只重视个人苦痛的狭小圈子里走了出来,彻底扑倒身子,积极主动地参加到农村社会生活的洪流中,受到历任驻村下乡干部的器重。不到一年,我在村里入了党,担任了大队民兵连指导员;过了一年,担任了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又过了一年,我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小诗《路》;再过一年,我成为全村有史以来第一名、全公社1977年恢复高考第一年唯一预选并录取的大学生。
就在我接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天晚上,父亲仍然麻木无语,用黑手帮着做饭。久病且挣扎在死亡边缘上的母亲竟奇迹般地精神了起来,用握着的拳头撞撞前额,确证这不是做梦,便淡淡地说了一句“南天门开了”,又一次一夜无眠。接下来的日子里,它盘算着如何给我打点行装,并踮着小脚,老眼昏花,摸索着到山下5里外的另一个村代销社买了块布,让人给我做了一身学生蓝服装,使我从此改变了五年来在劳动中无暇顾及装束、边幅和个人卫生的衣衫不洁不整形象,以一个全新的面貌现在街头上。虽然现在回头想来仍然十分寒碜土气,但也是当时的家庭经济、农村生活环境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包装了,这是母亲一片可怜心肠的最好表达。母亲是伟大的,伟大在她在无声中对我的无限信任和期望,她认为我能……今天,她无声的预言终成现实。1978年3月18日,我背负行囊,步行8里上车站,踏上南去的列车,走进大学的殿堂……
我参加工作后不久,父亲因意外事故过世。母亲也无力为我操心什么了,结婚成家这等终身大事,我只好当作一件普通的任务来完成,一切都因陋就简,也真难为和委屈了我的妻子。母亲所能做的,只是为了省钱,自己踩着捆绑了十几道绳子的烂凳子,粉刷窑洞——我知道后感到万分后怕,一不小心跌成个残废,那个多,那个少!11年余生里,虽然有我的接济,但她还是过着一如既往的清贫生活,一个面包直放在洋箱底从年头到年尾,拿出来掸掉绿毛毛,全吃了。这还不如我当年在大同城里跟马车跑运输时的光景。那年夏天我临回村时,用每天四角钱的补助,买了一大堆面包,装在洗净的原来装水泥的小麻袋里,放在马车后面车板上带回村,给母亲放在跟前,她吃得是那样可劲——儿子是用搬钢筋、卸水泥的苦力挣来的,她吃着心安——这会儿,儿子有了儿子,她想把好吃的,留给更想吃的人……
我理解母亲,她是靠吃精神饭撑过来的,她不相信吃下发霉的东西必定会得癌症。她难受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一大把大杂烩的药片吃进肚里,也未见有什么异常反应。串门走亲戚的人常以我的奋斗有成赞美她命好,她也看到我工作单位由乡到县到地区,而且还在要害机关的组织部工作,把家也安在当年跟车跑运输、年关还住在粪店拾城粪的大同城里,感到无比欣慰。但毕竟是行将就木之人了,我把她抱上6层楼的家里,过了40多天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半夜里蹑手蹑脚起来,牙开门缝,看我们一家三口人怎么睡觉。过年时,我给她碗里放了3个油糕,怕吃坏,她竟大声抗议说“不够!”后来还和我闹起了小小的意见,原因是上厕所用不惯蹲式便池,也拉不净,在地板上沥沥拉拉,我擦洗时,她看我表情不对,便怀疑嫌弃她,不如回村里“狗窝”自由,便在过了春节、正月后,硬要回村。就在回村后的这一年腊八,她安详地闭上了享年83岁的眼睛。
如今,我也快退休了,我在工作中自感兢兢业业,没有大作为,但以撰写的论文数次参加中组部召开的研讨会,在《求是》《人民日报海外版》等中央级大媒体和很多全国性杂志发表各类文章150多万字,按照庸俗的官本位标准衡量,仕途上也当了正处级干部,现在孙子都五岁了。虽然有时也遭遇困难、挫折、不顺,但每当这时,我就想起了与母亲共度的那一段艰难岁月,想起母亲无声的教育,浑身便产生了无尽的力量,一边继续前行,一边平衡心态,忍辱负重,宽以待人,与人为善,不怎么往心里去。母亲半字不识,尚且能大肚能容,我难道能给她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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