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心中的对不起

作者_河北省晋州市马于镇后彭头 刘厦

残疾人的成长过程是痛苦的，我同样经历了一次次蜕变，更经历了每一次蜕变中那漫长的挣扎。而让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将太多的挣扎之痛抛给了父母，尤其是我的父亲。

记得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总是"阴着天"，脑袋歪在轮椅靠背上，一整天不说话。那时候我刚有了很多美好的幻想，也就在那时我看见了现实这张冷酷的脸。就好像一只小鸟被天空吸引，想去飞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没有翅膀。

多少回，父母央求我吃饭，我却依然发我的呆，母亲一会哄我一会训我，我却软硬不吃，哄得烦了，我就接过碗，直接摔在地上，小米粥就撒了一地。每当这个时候，母亲的巴掌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便开始大哭了。而我的父亲，总会严厉的制止母亲：你打孩子干嘛！孩子还经得住打啊！父亲会默默去打扫我的"杰作"。当我哭声渐弱，父亲就又会过来哄我，带着最和蔼的笑容问我：你想吃什么，我跟你做去。

那时候无论我怎么过分，父亲都不会生我的气，也正因为他的耐心和包容，让我总是把他当成发泄情绪的对象，所以父亲不小心就会惹着我。

记得那次，我写完日记要父亲帮我收起来，虽然我很不希望别人碰我的日记本，但我的胳膊活动范围已经很小了，并不能打理自己的东西。父亲在放回抽屉的瞬间，无意间掀开了一下，我便开始大吼了。我那满是眼泪的文字被人看见了，我仿佛像一个狮子失去了最后的领地。我开始哭闹：谁让你看的！谁让你看的！父亲赶紧说：我什么都没看见。而我歇斯底里的说：看见了！就是看见了！父亲怎么解释我也不听。仍然用全身的力气哭着喊着。我清晰的记得，父亲那无计可施的样子。他用手使劲的撮额头。后来我由愤怒变成了无助，就重复着一句话：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这样重复到了夜里11点，姐姐和弟弟都被母亲安排睡觉了，我依然在外间屋里哭闹。哭声已经很疲惫了。这时心力交瘁的父亲说：我给你跪下行不行。说着父亲真的跪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心一下子就碎了。我哭得更厉害了。

这是我在成长中最惨烈的一次抗争，对命运的抗争，对现实的抗争，可是谁又能摆脱掉命运，谁又能摆脱掉现实，我还是一点点接受了。

我就这样在对父母的折磨中一点点挣扎着长大了。

我成人之后，虽然不再无理取闹了，但是，我又经常和父亲发生一些争吵，原因是，我不许他在别人面前讲我的一些他认为的成绩，而他却乐此不疲。

父亲总是喜欢给别人讲我发表了多少作品，我又获了什么奖，并擅作主张拿出我的许多获奖证书和样刊来展示。我能感觉到父亲在炫耀时心里的喜悦，但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件很尴尬的事，特别是我在对方的反应中听到了什么，过后我都会责备父亲。

比如，在父亲炫耀时，我听到二伯的理解：正常人干这点事不算什么，就是因为你们是残疾人。他这样大胆泼冷水是另有原因的，但不管什么原因我都被他的冷水凉到了。我听到堂姐问：光采访，给钱吗。本来兴致勃勃地父亲便开始了无奈的解释。遇到这种情况，过后我都会更加严厉的阻止父亲。

记得我与父亲为此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我冷冷的对父亲说：以后我的事不让跟任何人说了！父亲不理解的问：还保密啊？我越说越急：你烦不烦，你都快成祥林嫂了，他们又不懂。父亲也有些生气了：人家怎么不懂，你不说，更没人懂。父亲接着用非常正式的口气说：别人知道了才能瞧得起。我被他的这句话激怒了：知道了也瞧不起！你太天真了！你不要再自寻其辱了！以后我的东西你少碰！如果你不听，我就当场给你翻脸！父亲彻底恼了：翻吧！说完将我的书橱重重地关上走开了。

父亲是个心气儿很高的人，是父亲从小领导着不能上学的我们在家自学。他给我们借书要试卷，给我们买的各式各样的课外书，总是让我儿时的伙伴羡慕不已。也正是这些书，让我的童年变得丰富多彩。有多少残疾孩子的精神世界被荒废了，而我们却没有。

记得那年，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要去省城读中学了，父亲便对来与我们告别的朋友说：要是小宁小厦好好的，我们说什么也得让她们和你一块儿去石家庄读书，你们三个准是大学生。父亲那充满遗憾的笑容深深地留在了我年少的记忆里。

我13岁时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两句话：我要让父母为我而骄傲，我要让父母为我而自豪。当时我就像一个壮士写下誓言一样满含热泪。这两句话正是我开始投稿的原因。我以为只要能够发表一篇作品，我就可以让父母为我而自豪了。但当我的名字在各文学报刊出现越来越频繁的时候，我却发现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仍然是一个不能自理的残疾人，父母仍然是每天的疲惫不堪，这让我意识到，这点小小的成绩怎能托举起我的尊严，怎能抵抗我命运带给父母的巨大悲痛。

所以父亲的炫耀只能让我强烈的看到我的无能，只能让我明显的看到我的理想与现实有多遥远。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当时的我比父亲更想证明给别人看。

从那次大的争吵之后父亲的确说的少了，但不久之后的2011年春节，父亲一个在县城工作的朋友来做客，他们在外间屋里聊天时，母亲推着我进来了。我看见沙发上摆着我的样刊，父亲拿着一本正向人家介绍，我看见父亲看到我后那紧张的眼神，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股酸楚涌上我心头。

除了我的父亲还有谁如此在乎我这点成绩？还有谁为我的这点作为而如此高兴？这份打击不下去的执著，不正是坚定的父爱吗。

如果父亲能在炫耀时，感受到暂时的骄傲和幸福，我又何必去阻止呢，我又何必因为别人的态度，而去打击爱我的亲人呢。

此后，我没有再因此事和父亲争吵过。

我从小到大，因为我的自私、敏感、倔强，不知给父母造成了多少伤害，但在他们的心中，孩子没有错，所有的不懂事都可以包容。只要我高兴了，他们就什么都忘了。

我心中的那句对不起又何必说呢，说出来对他们又是一次新的伤害。我愿把这句话留在心中，我相信，这句对不起将成为我永远的动力。

作者简介

刘厦（肢残），1985年出生，国家级心理咨询师，现系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音乐文学学会会员。主要创作诗歌、散文，作品在《诗刊》《星星》《诗选刊》《绿风》《扬子江诗刊》《诗林》《诗歌月刊》《北京文学》《地火》等刊物发表400余篇（首）。诗歌获"临川之笔”全国诗歌大赛优秀奖等奖项，诗歌多次被选入各种年度选本。著有诗集《长草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