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普玄
几年前某文学杂志举办了一次文学笔会,邀请了全国一些在该杂志发表过作品的作家。在笔会过程中,主办方邀请我们乘船旅行采风。在船上,来自河北的一位作家找到我,和我谈起距当时10年前我在《收获》杂志发表的一篇小说,他对其中一个细节赞叹无比。我正在高兴有人多年后还记得我作品中的细节时,他突然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
“你差一点出来了,太可惜了,这些年你在干什么?”他说。出来了,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是站在风口上,出名的意思。他的话深深刺激了我。
那天我远远地站在游船的甲板上,任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射着我,任江风一股一股扑面而来。同行的那三两位正处在风口上的“80后”作家单独扎堆在一起,傲视众人,世界仿佛在他们手中。
我如果早“出来了”,也会像他们那样吗?是什么原因让我没有“出来”呢?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坐在宾馆房间的窗户前,久久没有入睡。
我的作家梦和夜壶灯有关。很小的时候,村子里不通电,后来通电了,也不正常,有时候有电有时候停电。那时候村子里用得最多的是煤油灯。夜壶灯是什么呢?农村里夜间说书使用的大煤油灯,扁圆形,外面露一根粗灯捻。它太像一只夜壶了,农村人都称它为“夜壶灯”。
那时候没有书读,我们追着说书人听,从这个营子追到那个营子,对书中的故事和人物着迷,这应该是我作家梦的起源。夜壶灯就这么开始点亮,它深入我的心灵和梦境。
我上大学时开始写作。最初发表在地市级刊物上,后来上了省级刊物,再后来上了 《当代》《收获》这些大刊。这样接连持续下去走向风口,似乎是正常的发展轨迹。
但刚刚进入新世纪,我只有两岁多的儿子被诊断出患了孤独症。那些年,生活像什么呢?我觉得每天都有一只老虎在后面追着,每天都有一把火在后面烧着。
我没有时间再参加文学活动、笔会、学习、改稿会。渐渐地,我离文学这个圈子越来越远,相关的信息我越来越少知道。那只夜壶灯,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若干年后,河南南阳和湖北鄂州请我去搞文学讲座,讲座之后有人提问,有一些中年妇女的提问让我印象深刻。
一个问:“我年轻时热爱文学,但结婚后公公婆婆身体不好,先后瘫痪在床,我一直伺候他们到离世,我也差不多老了,我现在还来得及吗?”
另一个问:“我拼尽全力把孩子送上北京那所全国著名大学,我已经到今天这个岁数了,我继续文学写作,还来得及吗?”
她们的问题让我发呆,让我差点落泪,让我想起我辛苦奔波的那些日子。
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很多个夜晚,我半夜醒来,坐着发呆。我在寻找我的夜壶灯。它在迷茫的夜里,在一朵一朵黏稠的雾中,我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去寻找它。我像找我丢失过两次的孤独症儿子一样,在街头的角落里找到他的时候,既精疲力尽,又泪流满面。
我一直不让我的夜壶灯熄灭。记得在最忙碌的出差的路上,在宜昌市云集路的一家书摊,我看到两本略带先锋性的杂志,我把它们买下来,走到哪里背到哪里。
在家里晚饭后,我总是绕到很远的有文学书籍的书店那里散步,在那里翻翻看看,间或买一本,像一只夜壶灯一样拎着走。
我在风风火火四处奔波治疗儿子的十几年,正是新世纪开初的十几年,这十几年我大部分时间花在挣钱和儿子的治疗上,但是我又始终丢不下作家梦。我买了大量的期刊和书籍在奔波中随身携带,我随时提醒自己,眼前有一只夜壶灯,另外我还深入社会生活最前沿最痛苦最直接最琐碎的第一线,这使我同时以两种眼光审视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和文学,也看到了新世纪后的文学在混乱复杂的社会生活中踉踉跄跄的步伐。
在一篇一篇书写身边故事的时候,我发觉那只夜壶灯又回来了。不,它其实一直就在我心里,只是我过去总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它。它其实一直亮在我们千疮百孔而又疲惫不堪的生活中,亮在和我一样每天辛苦奔波的普通百姓之中。
(来源 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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